万古江河
05 Sep 2021
【读书摘记】
- 第一部分 —— 许倬云著《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简体中文版。本书英文版 —— China: A New Cultural History —— 由Timothy D. Baker, Jr.和Michael S. Duke翻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于2012年6月出版。
- 第二部分 —— 许倬云著《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简体中文版。
Table of Contents
《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序
中国文化的特点,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与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乃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
今日的世界已渐为一体,任何地区的居民都必须与其他社会或其他文化的成员,有所交往。过分自大,难免自蔽,于己于人,均非健全正常的心态。
总之,今世所有的文化体系,都将融合于人类共同缔造的世界文化体系之中。我们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时,回顾数千年奔来的历史长流,那是个别的记忆;瞩望漫无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应予合作缔造的未来。
第一章 古代以前:中国地区考古略说
“区系类型”是中国考古学界前辈苏秉琦提出的观念。他的“类、型”是相当于上述小地区的文化系统,他的“系”是属于上述较大的文化系统,而他的“区”是每一区综合起来呈现的更大系统。苏秉琦认为中国地区的新石器文化,由各处地方性的文化逐步融合,终于形成几个涵盖大地区的文化圈。他又说,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透过接触、冲突、交流与融合,有分有合,有兴盛,也有衰退1。
苏秉琦将中国地区的考古文化划分为六大区系:
- 以燕山、长城南北地带为中心的北方;
- 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
- 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
- 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
- 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
- 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一线为中轴的南方。
村落的社会更为扩大,即超过单一村落的聚落群;另一方面,文化圈的形成也会进而导致相当地区内人民产生文化认同,由此即可凝聚为一个具有共同意识的社群。以上两项发展,遂是构建复杂社会的条件2。在距今五千年左右,以现有的考古资料说,这种复杂社会,呈现下列一些特质:
- 有相当数量的财富积累,足以维持有训练的工艺人才,制作礼仪性的贵重物品。
- 有具备礼仪性建筑物的礼仪中心出现。礼仪中心也可能有层级的差异。
- 有一些人物拥有较别人为多的财富与权威,社群之内遂有层级的分化。这种层级分化,各地可以有不同的形成过程。
- 社会复杂化到达一定程度时,为了执行管理功能,即会出现权力的层级化,也就是社会体走向政治体,终于形成国家的组织。
- 聚落之间的层级化,会出现中心聚落。中心聚落人口众多,财富集中,是权贵居住的地方,也可能兼具贸易中心、礼仪中心等多种功能,这就是城市,亦即苏秉琦所谓的“古城”。城市也可能有防卫设施,例如城墙、壕沟······
- 为了礼仪与管理功能,会有专业人员担任这些工作;他们掌握了一定的知识,也可能发展了文字或其他类似的符号 —— 这就是文明的象征。
第二章 中国文化的黎明(公元前16世纪—前3世纪)
中国新石器时代的铜制品,原始铜制品与青铜铸件各地均有出现,以其分布情形看,西部的铜制品早于东部。由此,我们也许可以推测,中国地区的青铜工艺,当由西路传入,但传播过程中,中国地区的工匠可能并未得到铸造合金的完整知识,于是各地还是从打造原始铜件开始,摸索寻求青铜工艺的技术。中国新石器文化制陶的工艺技术相当成熟,能够掌握火候,高温焙制陶器。从制陶工艺发展铸铜技术,有了掌握高温及制造陶模两项条件,铸造青铜的工艺,即不难有迅速的发展了。商代的青铜铸件,种类多、数量大、水平高。从龙山文化晚期到商代,时间不过数百年,青铜工艺的进步速度,相当可观!
青铜铸品,作为小型的锋利工具,切割的功能胜于石器、骨器。但是,青铜质脆易断,用于大型破土的农具与砍伐树木的斧斤,并不十分有用。因此,使用青铜工具,未必能提高生产水平。用青铜制作武器,却能提高杀伤力。这一特征,也许可以解释几个青铜文化的现象:出现了专业的战士、复杂的社群,以及资源集中、资源分配不均等现象。凡此,都因为铜料难得,铸铜技术又不是人人能够掌握,以致只有少数人垄断这一有效的武器,从而以此劫持社群,形成资源的集中及社群的分化。中国传统所谓“三代”,正是国家形成及发展的时期,其与青铜文化的出现,有一定的相关性。
车出现于中国地区的时间,至今还难定言。考古证据所见,商代车辆的形制,基本上与西亚、埃及和印度的两轮马车类似。在中国地区,至今未见原始形态的车辆,也未见车型演化的过程。凡此可以推知,车是外来事物。用车的知识与铸造青铜合金制品的知识同时传入中国,是颇为合理的推测 —— 车之用于战争与青铜武器的使用,两者都与广袤草原上武装族群的移动有关。战争能带来族群之间文化的交流及资源的交换。在公元前第二千年纪的中期,西亚、南亚、东欧、北非的族群移动十分频繁:希克索人侵入埃及,赫梯人在西亚建国,希腊半岛有族群的交替,印度次大陆也有一波又一波的雅利安人移入。这些族群移动,都伴随着战车的传播。
中国虽地处东亚,但中亚是开放地形,中国承受这些族群移动的影响,遂有了用车的知识,又配合自己已经发展到相当水平的制陶工艺,也迅速发展了有中国特色的青铜文化。接受外来信息的刺激,在自己固有技术上,激发创造性的转化,是人类历史上常见之事。公元前第二千年纪,中国地区发生的许多变化,正是这一现象的例证。
商人卜辞中,周人似是西方的一个方国,周、商王室之间也有婚姻关系。凡此,其实是小国毗邻文化优势大国时的常见现象,人类史上屡见不鲜。周人以这样一个地位,经过古公、文王、武王三世的经营,居然击败了商王国!周人没有为轻易的胜利冲昏了头,《尚书》中的几篇周初文献,处处都在检讨这一历史发展的原因。最后,他们认定了“天命靡常,惟德是亲”的理论,将商人的失国归咎于商人德行的败坏,其罪名包括酗酒、荒淫、不恤民力、收纳逃亡 · · · · · · 这些罪名是否完全属实,以及是否足以拉垮一个强大的王国,都还有讨论的余地。然而,周人提出的“天命”观念,可以引申为两点:第一,统治者的治国必须符合一定的道德标准;第二,超越的力量,亦即上天,对于人间秩序有监督与裁判的权力。 这些观点,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见的突破。某一政权的合法性,是基于道德性的价值判断,而上天有裁判权,这种观点摆脱了宗神与族神的局限,转化为具有普世意义的超越力量!统治者承受天命,即须负起天命赋予的道德责任,而上天只以道德的要求,裁决统治者是否称职。这是高超的理想,很难在真实的人生完全实现;但是,正由于有此理想,人间秩序的境界得以提升!周人悬此理想,可谓中国文化上划时代的大事,不像别处以神意喜怒为标准的文化,要经过长时间的演变才走到这一步。
后来孔子的思想变成中国正统的思想体系时,汉代编辑成书的《礼记》,其中的《中庸》篇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过去,我们对《中庸》这段话并不是十分理解。湖北荆门市郭店出土的战国文书,其中有两句话似乎正是阐释“天命”与“性”的关系。郭店文书《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这里的“天”,不一定是一个有意识的主宰神,似乎是宇宙间各种力量的总和;在这个宇宙力量的总和中,每一个人有天生的禀赋,也就是“性”。“命”和“性”是相配合的名词。郭店文书的时代,当是公元前300年左右,当然比《礼记》成书的时代早了很多,因此《礼记·中庸》的那段话,可能正是从郭店文书中延伸出来的。恰好在郭店文书中找到这个遗失的环节,才使我们知道什么是命,什么是性。
如果孔子所理解的命和性,正如郭店文书所说,那么人类全体具有一种特别的使命,而每一个个人也有特定的性,也就是禀赋。只有在这种背景之下,我们也许才能够理会孔子为什么找出“仁”这个字作为他思想最主要的中心。在孔子之前,并不是没有“仁”字,但其意义一部分是作为知觉,像仁与不仁是有知觉与没知觉、麻木与不麻木的意思;仁与不仁的另外一个意义是美好与不美好。《诗经》中形容一个很俊美的男子驾车来的时候,是“洵美且仁”,也就是看起来非常美好的景象。“仁”这个字不表示人的内心特点,也不表示每个人人性的基本内容,它只是一个形容词,形容感觉,也形容外表。但孔子赋予它一个新的意义,“仁”这个字相当于整个的人性。这一命题,应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假设。每个人有一种禀赋,这种禀赋是人性在个人身上的表现,而人性是天生的,是上天给人类的使命。命、性、仁是连串在一起的三个观念,构成孔子思想的根本。
封建制度崩解后,重组国家秩序,百姓从封建束缚中离解为个人,但又以个人的身份,纳入国家组织。中国历史上编户齐民体制内的个人,不是古代希腊城邦的市民,也不是今日主权国家的公民。齐民,毋宁是许多地位相同的百姓,在统治阶层的统治下,有一定的身份,其权利为国家法律保护,同时也必须承担交税服役的义务。齐民是隶属于国家统治机构的百姓,是这一个庞大共同体的成员,但又不能分享共同体的主权。主权是属于统治阶层的,并不属于编户齐民的百姓臣民。从战国时代到今天,中国两千余年的历史上,编户齐民的体制,其实变化不多。
第三章 中国的中国(公元前3世纪—公元2世纪)
我界定的天下国家,比如古代的罗马、波斯,以及此处讨论的古代中国,是指当时观念中把全部人类世界都当作一体,从中央到地方,只有主权的委托,而没有主权的分割。
汉承秦制,边郡有“道”一级,亦有属邦,治理新开辟的地带,首长常是土著领袖。西域各国,只有都护监督,西南夷及匈奴,都有所谓“归义”的豪酋。这一制度,沿袭为唐代的羁縻州府,明清的土司。中国的政权,因此常有一个主权模糊的地带。这是天下国家与主权国家之间明白可见的差别,而其系统化结构,则肇始于汉代。
强干弱枝,常是中央政府的策略,但是,一旦中央核心有了问题,地方势力即会向中央挑战。政治权力与经济资源之间,有其紧张的关系;农村的农业与城市的工商业之间,也有其紧张的关系。汉代的社会与政治之间,有对立,也有互济。家族组织为前者的主要成分,更是与政府冲突的焦点3。
战国时代以来,中国已有一个干线道路网。《史记·货殖列传》即已有相当清楚的描述。这一道路网的干线,以长安与荥阳为两个中心,联成一条中原地区的东西干线。
- 西侧有联系河套的直道、南向四川的褒斜道与子午道;
- 中间有北达晋北,南走南阳、荆州(汉水—长江)的南北大道;
- 东侧有太行东麓的大道及南下直入长江下游的大道。
东西干道东端入山东,西端入河西走廊;四川的干道,在通西南夷之后,又可进入西南;中线的南向大道路,过长江进入华南;东侧的南线,则过了长江下游,分别进入今日的江西与福建。
中国文化的上层,是知识分子以理性和逻辑思辨建构的宇宙论、知识论与伦理观念。各家学派虽有异同,却无不以人间为其关怀的主题。同时,人间的秩序又叠合于宇宙秩序之中,成为套叠的复杂系统。于是,天地之间,凡百事物,都只在人间层次见到其意义。这一系统,正如帝国的政治秩序一样是整合的,也是统一的。另一方面,本节描述了民间的宇宙观:那是由远古流传下来,对生命的珍惜与依恋,对不可知神秘力量的畏惧与尊敬。气与精,都不仅见于活着的生命,也是生命本身所象征的能量与其体现。世上各处,无不有种种灵异之物,代表这种生命所系的精气。人间的生与死,无非生命的不同方式,死后的生活还是现世生活的延伸,由动归于静,由变化归于永恒。
在中国思想史上,墨家有极强烈的宗教情操:有主神上帝,有“巨子”以下组织严密的墨家学派,几乎可以转化为教团。西汉天人感应的学说,与“谶纬”活动相配,奉孔子为“素王”4,有了教主与预言,若其发展为有组织的教团,则那时的儒家,也未尝不可能转化为宗教 —— 而且可能是凌驾政治权威的宗教!这两次机缘,学派都有可能转化为宗教,却终于都没有实现!在汉代,印度的佛教进入中国,中国不仅有了宗教,而且有了两个宗教:外来的佛教,本土的道教。
第四章 东亚的中国(2世纪—10世纪)
汉代文官制度与君权之间,本是政治权力中两项相辅相成的因素。但是,汉代文官又与儒生集团二位一体。儒家的理念,有其理想社会的成分,本质上并不甘于单纯为君主服务。于是,这样一个文官组织,以其理想的儒家理念,有时也有制衡君权的作用。汉代地方政府,首长由外籍人士出任,掾吏则由本籍贤良出任,这些地方政府的幕僚,其登用与执行职务,必须有当地宗族支持,形成地方层次的政治权力与社会力量之间的平衡。同一地区的宗族,以“孝”的理念维持其凝聚能力,又经过婚姻与友谊结合为社会力的联盟。
梵文经典是以多音节的语言撰写,印度文学有咏叹唱赞的口述传统。梵文辞句译为汉语,必须用一个个单音节的汉字来代替拼音字母,传达一些专门名词或只可意会的观念。这一需要,逐开启了中文的“翻语”,翻语也称作“语”、“反音”、“翻切”或“反切”,即用两个字来拼出第三个字的音。每一个中文字的字音可以分解为声母、韵母和声调。拼音时,取反切上字的声母和反切下字的韵母及声调。如“田,徒年切”,“田”的字音,由“徒”字的声母和“年”字的韵母及声调拼出来。声母和韵母与今日所谓的子音和元音虽然都用来拼音,却是不同的概念。有了韵母的观念,方可出现更为妥切的押韵 —— 而押韵是中国诗歌的重要成分!
隋唐时代经济能够突飞猛进,当由于两个因素,一是人口增多,一是交通方便。前者提供消费市场,后者加强交换机制。先就人口增多一点言,南北朝的户籍制度极不健全,尤其户数与口数的比例极不相称,自然是由于隐蔽人口逃避赋役所致。而且,中国土地上经常有两个或更多的政权并存,全国总人口数根本不存在。隋代统一之后,检括户口,所得户籍资料,以大业二年(606)的统计,全国约有九百万户,四千六百万口。这个数字,当属南北朝转变为统一帝国时的户口数字。其后各个时期,户口数字或有起伏,巅峰当在玄宗开元天宝之际。天宝元年(742)时,户口数字为九百六十余万户,五千三百万口。但是《通典·食货七》指出,实际户数当在一千三四百万户,以同样比例计算口数,即将近八千万口!唐代盛时,均田制尚未破坏,人民生活家给户足,消费能力必然比离乱时代更为强大。唐初,还有对外战争,武后至开元之间,国家太平安定,政府收入也丰,因此官方的财力也相当富裕。在这样的人口基础上,消费量大,必然会刺激生产力,导致产品质与量的提升。
有关市场发展的另一项条件是交通网络。此事又可由隋唐行政区划的设计,觇见当时道路网络的观念。秦汉行政单位以郡为单位,郡下设县,又有中央派出的官员巡察地方长吏:在秦为御史,在汉为刺史,东汉的刺史演变为大区域州部的首长,长驻于治所,然后又改名称为“州牧”。两晋南北朝,州郡县三级地方制,循汉之旧不改。这一制度是将全国切割为大块小块空间的区划。隋唐时代,则有“道”制出现。隋时因事制宜,设立一些称“道”的行台,例如:河北道、河南道、淮南道,但似乎并未固定。顾名思义,这些“行台”是中央单位的临时延伸,按照交通的路线行进移动。所举诸例,更显著可见是沿着黄河、淮河的南边或北边的道路移动。东汉建立以前,光武帝皆以北方为“北道”,意指北面一线,同义“东道”是东面一线。唐代地方行政区划遂以道为一级单位。太宗时,因山川形势规划为十道。此后有增有减,多到十五道、十七道,但大致情形不外沿着山谷河道规划为大地区。
玄宗时十五道,分别为京畿(长安)、都畿(洛阳)、河南、河北、河东、陇右、山南东、山南西、剑南、关内、淮南、江南东、江南西、黔中、岭南诸道。长安、洛阳是两个中心,由此辐射成两个网,又互相叠合。益州(成都)与扬州分别为西南与东南扇状网的枢纽。唐代曾有五京五都之设,先后废置不一。除了长安、洛阳外,有五个大都会:凤翔、江陵、太原、河中(蒲州)、成都等。这些都会均是次级网络的中心。更降一级,则洪州、潭州、大名、苏州、广州又在另一层次的地区中心。此外,各处人口众多,位居冲要的都邑,则成为繁盛的州郡,又是更下一级的中心了。综合言之,唐代最盛的开元天宝年间,中国有四个层次的交通中心,成为全国庞大道路网络的联结点。
羁縻州府的制度,可以解释为中国对于四邻外族的宗主权。如果以内地诸道为中国本部,则羁縻州府是外延的延长线,形成本部的外围。羁縻州府所属外族,如在当地民族斗争中失败,唐政府会将那些外族迁徙于内地,建立侨置的州府,其首领仍是原有的首领。内迁侨置州府,以今日甘肃、陕西、山西为最多。这些侨置州府维持真正自治的时间久暂不一,有的很快即离散或同化,有的则保持相当程度的自治,可有数代之久。例如,回鹘于9世纪内乱,其中一部分内徙山西太原,长期保留部落,最后合并于唐末的沙陀李克用部。
羁縻州府的制度,未见于汉代。汉代在西域设的都护是中央官员,功能为监督西域诸属国;屯田戍卒,如河西敦煌居延各地的侯官,属于边塞防御系统的一部分。汉代内地有少数民族的郡县,则有“道”的单位来管理新附外族,如蜀郡有拊循蛮夷的若干“道”,日久之后,这些道也改制为县。少数民族的首领,或有封号,如“归义越侯”之类。唐制并非完全首创,隋代已有少数前例,但未大规模普遍设置羁縻州府。明清的吐司制度,则与唐制相当接近,唯以有少数民族分布的内地省份为多。明代在东北设立卫所,以当地首领充任长官(如建州卫),同时又不属内地的卫所,与唐制最为接近。
中国东方的这几个国家,高句丽、百济、新罗、日本及渤海,都曾接受大批中国移民。朝鲜半岛的箕子传统之外,东汉以至南北朝,中国内乱,辽东为内地人民避难之地;半岛上曾有汉代设立的乐浪、带方、玄菟等郡,内地移民当亦可到。隋炀帝征伐高句丽失败,损失隋军不少,都在半岛落户。在弥生时代,曾有大批大陆移民陆续移居日本,在九州地区为多。日本传说,秦始皇后裔弓月君曾率中国人经过朝鲜移居日本,这些人民被称为“秦人”;又有一位号为汉灵帝王子,名为阿知使主,率领汉人移居日本,这些人成为“新汉人”。今日日本姓氏,还有秦姓、吴姓,自称为秦人、吴人之后。更可注意者,遣唐使的出发地常为九州,而使团人物也以九州人士为主,是则中国移民之后可能是促进日本输入中国文化的重要推手。
第五章 亚洲多元体系的中国(10世纪—15世纪)
宋人地处中国本部,继承中国政治文化的传统,普世帝国的朝代,终究只是历史上留下的记忆。唐代帝国的华夷胡汉意识并不强烈,宋人则于夷夏之辨十分认真,而民族意识于普世帝国理念,终究如圆凿方枘,不能兼容!
国际交易中,谁是赢家?北方的交易,中国以丝帛与茶换取马匹与毛皮及其制品。唐代安史之乱后,中国官方以丝帛买回鹘马,宋代以岁币输运辽与西夏,在这种交易,中国并不获利,岁币更是白赔!北方邻国接受丝帛,也不是全为自己的用途。大量丝帛经过中亚各国,运销于中东及欧洲市场,博取厚利。自从伊斯兰帝国在中亚与中东建立霸权,海路两条通道运来的东方商品,包括中国丝帛、瓷器、纸张与南海的香料,其中继站的伊斯兰国家,专擅利润。阿拉伯人也在中东仿制中国瓷器,并不成功;丝帛加工,再转售各处,则利润丰盈。胡商带到中国的货物,以珠宝为多。这些宝石、珍珠、玉石有的产自非洲,有的出自东南亚,珍珠则以印度洋与太平洋的暖水为多。中东并无可以贩卖的产品,胡商蕃贾不外顺路转贩。却在中国可以高价出售。中国历史与文学作品上,颇多胡贾与珍宝的记载。因此,中东的伊斯兰世界依仗地理之便,垄断东西贸易的利润,维持了文化的发展与经济的繁荣。在大西洋海运开辟之后,中东地区即丧失了地理优势。伊斯兰世界在15世纪之后渐趋衰落,实与此一形势的转换有相当的关系。
隋代开通南北大运河及发展东西向的漕运,当是因应当时首都食粮供应的实际困难,却也因此为东南农业及工业开拓了运输产品的路线,使东南产业能以北方人口为国内市场。同时,辽与西夏建国北边,其政治中心也是人口众多,消费力强大。因此,不仅宋代北方成为东南的市场,辽与西夏经过北方的转输,也成为中国东南的消费市场。这个广大的市场,对于东南经济的发展毋宁有相当的刺激作用。从汉唐中国的规模言之,一方面因为辽(及其后继的金、元)及西夏之建立,大中国的政治中心分化为多元多中心的形态。另一方面,广大的东南地区,一跃为大中国经济圈的主要生产基地、经济中心,获得了强大的影响力。
南方还可划分为几个经济区域,各自有其特色,也各有其地区性的中心。东南是最大,可能也是最富裕的地区,涵盖了长江下游,物产以丝帛、棉、米为主,五代时吴与南唐即依此富实,独立成国。这一区域,人口众多,外通海运,又有运河联系北方,区内河流湖泊构成水运的网络,大都会有扬州与建康(今日的南京)。浙江毗邻东南,五代时吴越在此建国,既有丝帛、鱼、盐之利,还是越瓷名窑集中之地,哥窑、龙泉窑是其中最为著名者。此地区海港有明州(今日宁波),大都市是杭州,在南宋时成为“行在”,俨然南方政治中心。今日的福建,在五代时为闽国,国小兵弱,居然也能建国一方,主要凭借海外贸易。泉州是当时国际大港,马克·波罗笔下的世界第一大港。由泉州出发的商船,远至波斯湾与红海,中途又与东南亚印度洋诸港进行贸易。今日福建已不出瓷器,当是则福建本身即生产外贸瓷器。江西景德镇已是瓷窑集中地,产品经过赣水运往泉州,转口外销。同时,外来商贩也由泉州越岭进入江西北上。于是,江西是福建的腹地。洪州(今日南昌)也是东南名都。南宋时,金人追赶宋人,即有一路是循赣水南侵。福建与浙江相毗邻,海上一帆可至,陆路越仙霞岭即可交通,南宋宗室不少寄寓泉州,两地的关系十分密切。由福建更往南,即岭南,五代时南汉在此立国。自秦汉以来,广州是国际港口,南海商舶云集。广东的腹地,既有西江流域的桂管(广西),也有灵渠连接湘水,将湖南生产的瓷器经广州外销。粤地殷富,自古已著名中外。这一区域的经济实力,不下于长江下游。今日越南的交州,在宋时已独立,宋室册封为安南国王,然而仍在大中国经济圈内。
宋代南方诸地,虽有区域性的经济条件,然而竟未沦为分崩离散的地方割据,似与宋代地方官制有关。宋代地方大单位为路,次级为州、军,更次一级为县;各级地方官员,都没有封疆专阃的完整权力。同一级的官员,不是仅有一个省长,或则各有职守(如漕运、提刑、管军的使职),或则副贰相参(如同知、通判)。中央政府居中调度支配的主要力量,则是掌握财源,作为控御地方的杠杆。中央在各地设有各种监官,专司收敛各项特种产业的榷税。同时,宋代各地区之间,互通有无,贸易颇为活跃,是以不仅一些行政都市逐渐发展出经济功能,而且关河津梁、山隘、港口,一些原本不是都市的市镇,或在行政都市城郭之外的市集,颇有发展为草市者。北宋时的朱仙、汉口、湖口、清江、无为等都是著名当世的大镇,商贾云集,人口众多,风光竟盖过了附近的行政都市。宋代大小都市呈现线形街道布局,不再是唐代城市以棋盘式布局的区隔为坊里。著名的宋代长卷《清明上河图》描绘了线形布局与商业交通的关系。凡此现象,说明宋代经济实力在于各地资源流动的通畅,全国已是一个庞大市场网络联结而成的整体。经济的互相依赖,遂是整合全国为一个共同体的重要力量。王安石变法时,最有权力的职位是制置三司条例司 —— 将财政调度与法规制定的权力归属宰辅,其权力之大,不是掌握人事权与兵权的单位可以挑战。因此,宋代政府借经济发展,取得了整合国家的力量,即使地理上有多元的地方经济,其多元的松散却由一个庞大的市场网络联结为一个共同体。
第六章 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 上篇(15世纪—17世纪)
中国历史上,唐代超越了长城线以北,北朝以及辽、金、元、西夏等北族漫过了长城以南。秦汉与明代都以长城为防线。然而,秦汉的障塞是开放的,明代的边墙是封闭的。城墙如堤岸,在压力甚大时,还是会溃决。在心态上,这一条边墙分隔胡汉,汉人世界自我设限,是内敛的,而不是开展的;是封闭的,而不是出击的。
从科举产生了政府的文官,也培养了独占资源的社会精英阶层,形成风气后,也产生了文化的保守。有明二百余年,一直到中叶以后,民间才有强烈的反弹。在王阳明以前,儒家思想囿于朱子之学;在万历文风改变以前,明代的文学与艺术、书法,都是四平八稳的作风,这可由“台阁体”的文章与书法,观见其风格!明太祖废丞相,皇权定于一尊,于是文官与皇帝之间,无复汉代与宋代可见的制衡。绝对的皇权,保护了保守主义,以致质疑当时制度的思想,都难逃政治权力的压制。皇帝自己不能行使权力时,绝对的权力落在近侍、宦官手中。于是有明一代,自仁宣以后,宦寺鱼肉文官与儒生的事迹,不绝于史书。明代宦官专权,擅作威福,其灾害不在贪污败坏,更在于斫丧了文化与思想的元气。
明代人口的分布状态,可能也与食物资源的分布有相应的关系。南宋以来,中国江淮以南的人口,已经相当庞大。有元一代,北方兵旱不断,人口锐减,明初曾将江南人口大量迁移到黄河、淮水中下游地区,补充当地人口之不足。永乐迁都北京,北直隶的人口增加,卫所军屯及配合“开中”政策的北方沿边民屯,均导致相当数量的人口北移。然而,明代中叶以后,全国人口的分布比例大致是:南方数省人口占全国一半以上,北方诸省只有南方三分之一。西南各省,也居然有全国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口。明代新引入的粮食与蔬果,都是先在华南发展,然后蔓衍于全国。江南与西南毋宁也比北方先受惠于新进作物,以致整个南方(包括江南、华南、西南),虽多山地,却能维持庞大的人口。
宋、元以来,中国与中东间的航路,已经被各国船舶走熟了。这一条航线大致是由泉州、广州等口岸,沿中南半岛沿岸航行,穿过马来半岛下端,经过马六甲,进入印度洋继续沿岸航行,经过锡兰(斯里兰卡),驶往加尔各答,或分路驶往波斯湾或红海,也或驶往非洲东岸的蒙巴沙。在这条国际航线上,中国、印度、阿拉伯等各国的商人与海员,还可在几个重要的中继港接驳转运。东西贸易的沿线各站,于宋元以后颇多商业利益,凭借这些资源,东南亚与印度洋沿海,涌现了许多新兴的小国。中国前往南洋(明代的西洋),并不经过沿海的台湾于海南两个大岛,于是台湾的发展并不在宋元,也不在明初,却须在大洋航路开通之后。而海南岛甚至不在大洋航路上,也就始终只是中国南海一岛而已。
明代商贾与工业的经济方式,颇有“现代”意义。投资人可以数人合股,成立类似今日股份公司的机构,另聘专业人才,操盘运作,类似今日的专业经理人。有些企业,例如百货业,每一项货品都有专设的单位经营管理。钱泳《履园丛话》中的“孙春阳”条,记载这家苏州的“南货铺”,设有“南北货”、“海货”、“腌腊”、“酱货”、“蜜饯”与“蜡烛”六个部门,分司收购发卖。无论不同企业之间,抑是同企业内部,专业化已是常态。四柱记账,进出项目及收支数字,每日结算入账,也与今日复式簿记制度,并无差别。
宋代社会,儒生与商贾之间,可能颇有分流:前者以内圣外王自我期许,志在经国济世;尤其理学家们不屑言利。明代中叶以后,风气颇为不同,江南士大夫,如有余力,也会投资商业活动。一个士大夫家族,兄弟数人,可能有人出仕,有人经商,有人在家管理田庄。于是,不仅一家的财富与社会关系在三种职业之间流转融通,而且儒家的理念,也一样渗入商贾圈中。余英时曾指出,商贾经营事业,其“创业垂统”的自我期许,实与儒生经世济用的观念相通。他称之为“士魂商才”的精神,可能贯注于一些商贾活动。韦伯在讨论西方资本主义兴起的现象时,指出基督教新教加尔文派的工作伦理,实为资本主义活动的原动力。这一原动力,不在勤劳俭朴等项德目,而在此等人自我期许的使命感。明代商贾活动,波澜壮阔,余英时指出商贾自觉意识,当亦可与新教伦理相提并论。
第七章 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 下篇(17世纪—19世纪中叶)
北方族系进入中国,常有二元的统治机制。五胡在中国建国,每一位国主都兼有汉人皇帝与胡人单于的称号。他们大致是以军法部勒北族战士,以汉人郡县统治汉人。当然,那时的汉人,实际是以具有结合豪族乡党的地方自治组织 —— 坞堡自卫。北魏孝文帝自平城迁都洛阳,解散部落,推行三长制,其目的是建立一元的统治。尔朱氏以六镇戍兵,夺取政权,则是北方戍军不甘被抛置于一元结构边缘之故。北周组织府兵,却又是一个二元的结构,只不过独立于州郡之外的府兵单位,逐渐趋向职能性的文武分途,而不是族群性的胡汉分治。辽、金两朝,都为南人、北人分别设定统治权制,不仅中央有北院、南院两套单位,地方也有戍守的部族军府(例如猛安、谋克),置于汉人州郡治权之外。满人入关建立的二元统治机制,延续至清朝覆亡。满洲八旗与汉军旗人,不论出任官员或戍守驻防,旗籍人员仍属原来的佐领管辖,终身累世不能改变其部落制度的主人与从属关系。即使旗人渗入一般治理汉人的政府单位,担任流官的职务,他们的黜陟进退还是不同于一般汉官的标准。大清帝国的行政系统,也是“双轨制”。六部、九卿的正副主管,所谓堂官,有满、汉两班共同视事。各省督抚是地方大员,自清初以至中叶以满员为常,汉员出任封疆大吏,为数较少。相对而言,驻防要地的“将军”,不但指挥戍守的旗营,有时也兼管口岸及交通要道的关税,这一重要职位,例由满员担任,甚至汉军旗人也不能出任将军要职。
满、蒙融合为一体,是中国历史的大事。匈奴、突厥、契丹、蒙古盛时,都曾统一中国北方的草原与东方林木地区。但是,那几次统一,都以强大的武力号召诸部,再以统一的北方挑战南方富庶的中国。清朝的情形,却是于入关后挟中国的资源为后勤,借漠南蒙古的支援,拓扶漠北,制服准噶尔部,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局面,使大漠南北、东西草原,坚实地凝聚于清朝的领导之下。
清初,顺治年间,厄鲁特蒙古的和硕特部藏巴汗掌握西藏政权,藏传佛教的达赖喇嘛则为宗教领袖。固始汗取代藏巴汗后,又有准噶尔部侵略西藏。清廷对西藏的政策,则是尊崇喇嘛的地位。顺治九年(1652),清廷迎达赖喇嘛来北京,即高抬了皇权。嗣后,康熙平定准噶尔部,遂建立了西藏神权统治,以达赖为宗教领袖,稍后又立班禅,以分达赖之权,清朝皇帝则是黄教的护法。乾隆时,清廷设立金瓶掣签选制,以解决活佛转世时选择灵通的难题,于是清朝的皇权毋宁凌驾于教权之上。这一权力顺位的次序,遂使清朝皇权,经由藏传佛教的教权与神治,笼络蒙、藏藏传佛教信徒均奉清朝皇帝为佛法的保护者,不啻加强了清朝为满、蒙、藏共主的地位。
清人崛起,努尔哈赤的军需民用,颇赖晋商从内地运输接济。清人入关,范姓等八家晋商取得皇商身份,纵横蒙古商道。蒙古与汉地之间,不再有战争,商道上出现许多市镇,其中诸般行业,大至茶马买卖,小至客栈面店,均由晋商经营。蒙古王公贵族及小民百姓的日用品,也全由晋商从内地贩运供应。晋人从商者,尤以平遥、太谷、祁县三处为多,呼朋引伴,奔走四方。晋商富户之财产白银,竟足以在清廷喀部、准部诸战后,为清廷支援军姿。嘉道以后,晋商发展票号,先是以汇兑业调节各地资金多寡有无,也博取各地的白银、铜钱之间的比率差额,继而放贷有利润的买卖,博取盈余。至咸丰以后,国家多事,晋商又以接济官府取得代理省库、国库的特权。在清代末叶,晋商票号,已俨然掌握当时金融业的大部分,存放数字各有白银数千万两之巨。
“礼仪之争”可谓世界史文化冲突的显著案例。最初利玛窦等人来华传教,在转译基督教教义时,借“天”与“主”,合为“天主”,作为基督教至高无上唯一真神的名词,后来又借中国经籍中的“天”与“上帝”,作为神称。早期耶稣会会士,并不禁止华人教徒祭孔祭祖,以为二者并不是宗教行为,毋宁只是纪念的仪式。明末,多明我会会士也来华传教,对于耶稣会会士的上述作为有所不满,便向朝廷指控耶稣会会士曲解教义。这种修会之间的争执,又因教廷政争,扩大为教廷与欧洲各国诸侯之间的明争暗斗。1704年,教廷命令从此仅用“天主”一词,不得再用“天”与“上帝”的称号,也禁止教徒有祭孔祭祖的仪式。教廷派遣使节来华传达教宗的谕旨,康熙遂命令教士选择:留华传教或是遵从教宗谕旨,后者即被驱逐出境。嗣后教廷多次重申禁令,1773年教廷谕旨解散耶稣会,1775年谕旨送到中国,在华耶稣会解散。康熙晚年正式禁止西方传教工作,由此直至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才开放教禁。
西方科学对中国有长远影响者,一在历法:自从西方历学引入钦天监,虽然中国的历法仍是阴阳合历,但其测算方法全从公历,过去传统测算及元代传入的回回术,均不再使用。自古以来,民间遵用官家的正朔,自有了西法测算,中国人计算时节的历法已相当精准。这一改变,大家习焉不察,其实还是生活中之重要事项。
绘制中国地图,当时西方学术在华另一项十分重大的贡献,却鲜为人知。康熙二十八年(1689),为了中俄谈判,传教士张诚参加谈判工作,康熙始了解地图的重要性。经过长期规划,购置工具,训练人手及制定标准尺与经线长度,康熙四十七年(1708)传教士白晋等人配合中国人员,开始全国实测工作。十年之后,《皇舆全览图》完工,其涵盖地区包括满洲(今日东北)、蒙古及内部诸省。这是中国第一幅经过实测编绘的地图,雍正、乾隆两朝又增加了西部地区的地图。乾隆时完成了更为扩大的《乾隆内府舆图》,涵盖地区西至波罗的海、地中海,北至俄国北海,南至印度洋,其实已是欧亚大陆的大部分,并不限于清廷统治的疆域。这两幅大地图,又分为许多分图及分省图,不仅是当时地理学的重大成就,也是此后中国绘制地图的母本。中国数千年来,帝国是一个天下国家,边界向来相当模糊。18世纪,中国面对西洋列国,对于自己疆域,应有明晰观念。这两幅地图,为中国界定自己的疆域,是空前大事 —— 这一转变,既确定了中国在世界列国之间的定义,也因有自我国族定位5。
第八章 百年蹒跚(19世纪中叶—20世纪中叶)
一个社会的解体,反映这一群体没有了凝聚的共同意识。明代后期颇有对于中国文化的讨论;明亡前后,有识之士更对中国文化有过深入的反思。但在清代康、雍之后,一方面思想定于一尊,另一方面烦琐学风占尽知识资源,再加上经济繁荣、生活逸乐,少有人能深刻地思考根本问题。于是,中国只剩下一个依靠习惯反射神经维持的肢体,却没有主导神经中枢的思维能力。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是对于上述挫败的反应。洪秀全等人身处广州附近,对西方列强有一定的认识,也注意到西方文化中宗教意识的重要性,于是他们楬橥的主张,竟以“拜上帝”为号召!然而,他们的组织仍自囿于中国传统民间宗教团体的特性,又因当时社会上层与下层已有相当的隔绝,是以太平天国运动呈现了无法提升其境界的局限性,其精神资源不能与中国文化交融,其人力资源不能超越两广人口,也不能吸纳知识分子参加,反而激发了曾国藩、左宗棠组织以乡绅为核心的湘军,高揭捍卫儒家文化为号召,终于击败了太平天国。
义和团运动是另一模式。西方传教士随着炮舰进入中国,不以教义赢得群众信仰,而是以武力为后盾,以经济力量为支援。传教士的传教工作,引发了无数“教案”,最后汇聚为义和团这次“本土运动”,盲目而又整体地拒绝外来事物。义和团运动因群众来自社会下层与乡村,其诉求的局限性不仅不能吸引知识分子,反而激起后者的反感。同时,前述政治组织的僵化与社会的解体,全国没有整体性,以致东南各省自保,各地市绅也自保。清廷对于义和团引发的八国联军,遂无法启动足以抵抗的资源与机制。
中国的儒家天下,是一个普世秩序,本来不必以国族为号召。自从秦汉帝国以来,“中国”概念必须容纳东亚这片大地上许多族群的文化。汉代的五帝系列,将各族收纳在一个可以串联的谱系,而以黄帝为统摄许多族群的祖先。这一建构的血统谱系,遂成为清末章太炎等人用以代替清室年号的黄帝纪元。今日,许多汉人自以为是炎黄子孙,有些汉族以外的族群,也在建构其祖先与汉族同源的理论。近代中国建构国族的方向是聚异为同,恰好与欧洲近古诸族为了摆脱天主教秩序,而各自建构祖源的方向背道而驰。于是,中国革命由反满兴汉,演变为反对西方帝国主义,又转变为孙中山“内部各族平等”及“联合世界平等对我之民族”两项诉求。中国成为多元的庞大共同体,实为世上所仅见。
这一系列的转变,其演变的轨迹是:每次外来的侵侮,即引发内在的反应,一步一步由寻求实质的船坚炮利,走向模仿西方的政治制度,再从民族国家的理念演变成孙中山的多元秩序。从此,中国不必再完全套用西方狭窄的族群观念(如日耳曼人的德国),也不必借助信仰以笼罩诸族(如天主教的公教秩序),更不必以选民自居而排他(如犹太民族主义)。这是一条可以与今日“全球化”接轨的途径,也是一条还可继续开展的途径。
现代交通路线,铁路与公路皆能快速运输大量货物,直接联结沿线城市。于是,广大农村的传统市场系统,原本是一个笼罩“点”和“面”的网络,遂为“线”形的铁路、公路与水运航路切断割裂。当然,在现代交通路线尚未渗透的内陆地区,传统的市场网还可存在,只是全国的大网破裂,不但导致国家财富因为外贸逆差的漏危而不断流失,也使国内财富的流转发生偏差,不能经过区间贸易,将财富不断重分配于各地区。任何国家本来就不免有区域的贫富不均,但这一巨大网络的破裂,导致中国从此沿海地区富足,内陆及偏远地区长沦贫穷。另一方面,城乡之间的贫富差距,也更为显著。总体言之,中国外贸逆差,流失的财富,因此再无补偿。
近代中国以城市为基础的经济,其最初发轫点,自然是舶来商品侵入中国市场。其他改变中国经济形态的因素,一是交通道路设施,一是现代工厂的生产。两者都由引入外资开始,再逐渐有中国自己的延伸发展。
后言
19世纪以来,中国在国际交往上所经历的挫折与屈辱,造成了中国人自卑与虚骄的复合情结,更强化与深化了上述中外隔离冲突的心态。然而,21世纪是一个全球化加速进行的时代。世界各地区之间,将难有区隔。中国曾经自成局面,俨然东亚天下的中心,中国文化的发展,也俨然有自己的过程。其实,中国从来不能遗世而独立;中国的历史也始终是人类共同经验的一部分。
中国人在灾难之后,必须重新振作。巴颜喀拉山的雪水,在最近的未来必流入大洋。在彼此相通的海洋中,长江、黄河的水滴,将与别处的水滴混合。那时,中国的江水河水、印度河、恒河、尼罗河、波斯湾、红海、地中海、密西西比河、亚马孙河、刚果河 · · · · · · 各处的水滴将在本来就分不开的大洋之中,难分彼此!万古的江河,不只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
雪满巴颜喀拉山,摄于2017年11月9日(图片来源:新华网)
《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
绪论 在全球化的时代审察自己
任何复杂系统,无论是宇宙或者是花朵,是世界或者是沙粒,都包含不同的部分,其间又不断因为各自力量强、弱而发生对抗、分合等“函数关系”。在一个大的人群体系之中,我打算以文化理念、政治权力、社会力量和经济制度为研究视角,以这四个方面作为考察的基本变量。中国历史观念中的朝代,毋宁代表的是政治权威;可是,任何政治权威都无法独立运作,政权必须依仗经济、社会和文化理念三个方向的维系,才能具体地将这一个政权所统治之下的人群结合为一个共同体。
共同体也不是旦夕可以形成。以雨滴或者雪片比喻,水分子必须要有一个可以结合的核心,才能扩大成为一个大水滴,其重量才足以降落成为雨滴。大而言之,我们所属的太阳系,也必须有一个太阳作为核心,这一串行星才能构成一个星系。因此,在上述变动的过程之中,我们必须要从“成核”开始。
第一章 新石器时代族群的分合
各种不同的地形与各种不同的生产方式,形成发展各种不同地方文化的条件。同一类生产形态,决定了这一人群的基本文化面貌。共享同类文化的人类,就会发展出一定的归属感。于是,人类族群的分野,往往并不是以血统为基本要素,而是以生活方式当做认同的文化基因。
细分而言,应当有沿海的族群、北方高原和大平原上的族群,以及中部湖泊河流地区的族群,各自有其血统传承的特色。在新时期时代,人类发展了生产食物的方法。这些人类的不同族群所创造的独特文化,也决定了各处人群的文化传承甚至血统的变化。
前面所说的新石器文化前期几个大的文化共同体,发展到巅峰时,不仅具有广大的领域,还有高度发展的文明,它们必然在自己的地区对周围邻居产生一定的吸引力,甚至控制力。于是,这个大的文化体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族群归属和认同感,将一个地区的人类集合为某种特定的民族。这种发展过程,会抹去原来不同族群间的各处差异,而使他们自认为同类。同样的,本来是同一族群的分支,在面对强大文化圈的引力和压力下,那些原来是同族的群体却分别被吸入不同的文化圈内。这种分分合合的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地出现,它对构成族群界分的作用,其实比生理基因更为显著。
第二章 夏商周:核心的形成
尧、舜、禹的“禅让”,自古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正统的历史观,认为前一个君主选贤自代,政权被和平地转移;另外一个说法,则是《竹书纪年》所记载的,这三个君主之间的转让并不是如此和平 —— 舜曾经放逐尧,禹也曾经放逐舜,而舜的儿子启,则是以武力取代了据说本来被禹选作接班人的益。这两个说法都显示:一个大的共同体的领袖权力还并不太稳定 —— 表面上是“禅让”,实际上还是以实力决定谁做领袖。从这三个“圣王”各自有自己的族群渊源来看,这个大型共同体大概是一个部落联盟。中原的部落联合起来,其力量会超过渤海周边的那些群体。所以,中原的领域可以号召别处的族群领袖,以会盟的方式号令群雄。据说,禹领导会盟,甚至将晚到的部落首长处刑,以彰示自己的威权。
补注
-
许倬云《神祇与祖灵》:“历史资料中,还时时可见其蛛丝马迹。例如,《左传》,昭公十七年郯述古代各氏制度,‘昔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纪而鸟名。’郯是鲁国附近的小国,其先祖少皞,郯是古代中国东部古老族群的后裔。他所叙述诸氏,不是一个接一个的朝代,应是古代东部中国林立的若干文化群,而他指称为官师的制度,或是分别执掌事物的族内分支。” ⤴
-
许倬云先生对人类历史的“建模”方法在他的文章《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结合》中也有提及:“我首先简约人群扩大的过程。人群,由人数很少的采集群与猎群,家庭,拓殖群,村落 · · · · · · 一步一步扩大,终于形成大型国家,形成帝国,形成复杂社会。不论群体的大小如何,繁简如何,两个群体互相接触,大致都难免经过如下的过程:接触、引起交往或冲突。从交往与冲突之中,引发群体内部的调适,内部调适的结果便是整合。如果相接触的两个群体,调适与整合的后果,使两个群体的内含趋于同质,则两个群体已互相渗透,终于凝合为更大的复合体,便是一个新的群体。” ⤴
-
许倬云《西汉政权与社会势力的交互作用》:“汉初家族形态也许仍是沿袭商鞅以来秦国的小家庭制:子壮必须分异,另立门户。不分异就必须加倍赋税的罚则,似乎在汉代从未正式废止过。纵然西汉后半期及东汉都以几代同堂,几世不分财为佳话,这条禁令却似乎要等到曹魏时方被废止。 · · · · · · 西汉中叶以后的士大夫显然已与察举到中央的人士及地方掾史群,合成一个‘三位一体’道特殊权力社群。 · · · · · · 昭帝以后,已颇有些大姓的势力往往可能与地方‘三合一’的权力分子有关。 · · · · · · 等到天下混乱时,这些大姓就变成地方的实际统治者;宗族人口多的更成为地方力量的结集中心。 · · · · · · 整个两汉由汉初政治权力结构与社会秩序各不相涉的局面,演变为武帝时两方面激烈的直接冲突,又发展为昭宣以后的逐渐将社会秩序领袖采入政治权力结构,而最后归定为元成以后帝室与士大大共天下的情势。光武中兴,仅使这一情势成为东汉明显的制度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士大夫与统治者共天下的情势竟延续了许多世纪,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大特色。” ⤴
-
西汉刘向《说苑·贵德》:“仁人之德教也,诚恻隐于中,悃愊于内,不能已于其心;故其治天下也,如救溺人,见天下强陵弱,众暴寡;幼孤羸露,死伤系虏,不忍其然,是以孔子历七十二君,冀道之一行而得施其德,使民生于全育,烝庶安土,万物熙熙,各乐其终,卒不遇,故睹麟而泣,哀道不行,德泽不洽,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后人,恩施其惠,未尝辍忘,是以百王尊之,志士法焉,诵其文章,传今不绝,德及之也。” ⤴
-
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在他1623年编译的地理学著作《职方外纪》中写道:“天体一大圜也。地则圜中一点定居中心,永不移动,盖惟中心离天最远之处,乃为最下之处,万重所趋,而地体至重就下,故不得不定居于中心。稍有所移,反与天体一边相近,不得为最下处矣。古贤有言,试使掘地可通以一物缒下,至地中心必止。其足底相对之方亦以一物缒下,至地中心亦必止。可见天圆地方,乃语其动静之德,非以形论也。地既圆形则无处非中,所谓东西南北之分,不过就人所居立名,初无定准。”当你明白这个地球是圆的,那么,地球上就没有哪一个地方,可以宣称自己是“中心”,但是,于此同时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也都可以宣称自己是“中心”。 ⤴
Last updated: 2023-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