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江河

深林有歧途, 败叶掩足印, 举步入荒径, 只为少人行。

【读书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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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中国文化的特点,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与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乃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

今日的世界已渐为一体,任何地区的居民都必须与其他社会或其他文化的成员,有所交往。过分自大,难免自蔽,于己于人,均非健全正常的心态。

总之,今世所有的文化体系,都将融合于人类共同缔造的世界文化体系之中。我们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时,回顾数千年奔来的历史长流,那是个别的记忆;瞩望漫无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应予合作缔造的未来。

第一章 古代以前:中国地区考古略说

“区系类型”是中国考古学界前辈苏秉琦提出的观念。他的“类、型”是相当于上述小地区的文化系统,他的“系”是属于上述较大的文化系统,而他的“区”是每一区综合起来呈现的更大系统。苏秉琦认为中国地区的新石器文化,由各处地方性的文化逐步融合,终于形成几个涵盖大地区的文化圈。他又说,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透过接触、冲突、交流与融合,有分有合,有兴盛,也有衰退1

苏秉琦将中国地区的考古文化划分为六大区系:

  1. 以燕山、长城南北地带为中心的北方
  2. 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
  3. 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
  4. 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
  5. 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
  6. 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一线为中轴的南方

村落的社会更为扩大,即超过单一村落的聚落群;另一方面,文化圈的形成也会进而导致相当地区内人民产生文化认同,由此即可凝聚为一个具有共同意识的社群。以上两项发展,遂是构建复杂社会的条件2。在距今五千年左右,以现有的考古资料说,这种复杂社会,呈现下列一些特质:

第二章 中国文化的黎明(公元前16世纪—前3世纪)

中国新石器时代的铜制品,原始铜制品与青铜铸件各地均有出现,以其分布情形看,西部的铜制品早于东部。由此,我们也许可以推测,中国地区的青铜工艺,当由西路传入,但传播过程中,中国地区的工匠可能并未得到铸造合金的完整知识,于是各地还是从打造原始铜件开始,摸索寻求青铜工艺的技术。中国新石器文化制陶的工艺技术相当成熟,能够掌握火候,高温焙制陶器。从制陶工艺发展铸铜技术,有了掌握高温及制造陶模两项条件,铸造青铜的工艺,即不难有迅速的发展了。商代的青铜铸件,种类多、数量大、水平高。从龙山文化晚期到商代,时间不过数百年,青铜工艺的进步速度,相当可观!

青铜铸品,作为小型的锋利工具,切割的功能胜于石器、骨器。但是,青铜质脆易断,用于大型破土的农具与砍伐树木的斧斤,并不十分有用。因此,使用青铜工具,未必能提高生产水平。用青铜制作武器,却能提高杀伤力。这一特征,也许可以解释几个青铜文化的现象:出现了专业的战士、复杂的社群,以及资源集中、资源分配不均等现象。凡此,都因为铜料难得,铸铜技术又不是人人能够掌握,以致只有少数人垄断这一有效的武器,从而以此劫持社群,形成资源的集中及社群的分化。中国传统所谓“三代”,正是国家形成及发展的时期,其与青铜文化的出现,有一定的相关性。

车出现于中国地区的时间,至今还难定言。考古证据所见,商代车辆的形制,基本上与西亚、埃及和印度的两轮马车类似。在中国地区,至今未见原始形态的车辆,也未见车型演化的过程。凡此可以推知,车是外来事物。用车的知识与铸造青铜合金制品的知识同时传入中国,是颇为合理的推测 —— 车之用于战争与青铜武器的使用,两者都与广袤草原上武装族群的移动有关。战争能带来族群之间文化的交流及资源的交换。在公元前第二千年纪的中期,西亚、南亚、东欧、北非的族群移动十分频繁:希克索人侵入埃及,赫梯人在西亚建国,希腊半岛有族群的交替,印度次大陆也有一波又一波的雅利安人移入。这些族群移动,都伴随着战车的传播。

中国虽地处东亚,但中亚是开放地形,中国承受这些族群移动的影响,遂有了用车的知识,又配合自己已经发展到相当水平的制陶工艺,也迅速发展了有中国特色的青铜文化。接受外来信息的刺激,在自己固有技术上,激发创造性的转化,是人类历史上常见之事。公元前第二千年纪,中国地区发生的许多变化,正是这一现象的例证。

商人卜辞中,周人似是西方的一个方国,周、商王室之间也有婚姻关系。凡此,其实是小国毗邻文化优势大国时的常见现象,人类史上屡见不鲜。周人以这样一个地位,经过古公、文王、武王三世的经营,居然击败了商王国!周人没有为轻易的胜利冲昏了头,《尚书》中的几篇周初文献,处处都在检讨这一历史发展的原因。最后,他们认定了“天命靡常,惟德是亲”的理论,将商人的失国归咎于商人德行的败坏,其罪名包括酗酒、荒淫、不恤民力、收纳逃亡 · · · · · · 这些罪名是否完全属实,以及是否足以拉垮一个强大的王国,都还有讨论的余地。然而,周人提出的“天命”观念,可以引申为两点:第一,统治者的治国必须符合一定的道德标准;第二,超越的力量,亦即上天,对于人间秩序有监督与裁判的权力。 这些观点,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见的突破。某一政权的合法性,是基于道德性的价值判断,而上天有裁判权,这种观点摆脱了宗神与族神的局限,转化为具有普世意义的超越力量!统治者承受天命,即须负起天命赋予的道德责任,而上天只以道德的要求,裁决统治者是否称职。这是高超的理想,很难在真实的人生完全实现;但是,正由于有此理想,人间秩序的境界得以提升!周人悬此理想,可谓中国文化上划时代的大事,不像别处以神意喜怒为标准的文化,要经过长时间的演变才走到这一步。

后来孔子的思想变成中国正统的思想体系时,汉代编辑成书的《礼记》,其中的《中庸》篇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过去,我们对《中庸》这段话并不是十分理解。湖北荆门市郭店出土的战国文书,其中有两句话似乎正是阐释“天命”与“性”的关系。郭店文书《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这里的“天”,不一定是一个有意识的主宰神,似乎是宇宙间各种力量的总和;在这个宇宙力量的总和中,每一个人有天生的禀赋,也就是“性”。“命”和“性”是相配合的名词。郭店文书的时代,当是公元前300年左右,当然比《礼记》成书的时代早了很多,因此《礼记·中庸》的那段话,可能正是从郭店文书中延伸出来的。恰好在郭店文书中找到这个遗失的环节,才使我们知道什么是命,什么是性。

如果孔子所理解的命和性,正如郭店文书所说,那么人类全体具有一种特别的使命,而每一个个人也有特定的性,也就是禀赋。只有在这种背景之下,我们也许才能够理会孔子为什么找出“仁”这个字作为他思想最主要的中心。在孔子之前,并不是没有“仁”字,但其意义一部分是作为知觉,像仁与不仁是有知觉与没知觉、麻木与不麻木的意思;仁与不仁的另外一个意义是美好与不美好。《诗经》中形容一个很俊美的男子驾车来的时候,是“洵美且仁”,也就是看起来非常美好的景象。“仁”这个字不表示人的内心特点,也不表示每个人人性的基本内容,它只是一个形容词,形容感觉,也形容外表。但孔子赋予它一个新的意义,“仁”这个字相当于整个的人性。这一命题,应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假设。每个人有一种禀赋,这种禀赋是人性在个人身上的表现,而人性是天生的,是上天给人类的使命。命、性、仁是连串在一起的三个观念,构成孔子思想的根本。

封建制度崩解后,重组国家秩序,百姓从封建束缚中离解为个人,但又以个人的身份,纳入国家组织。中国历史上编户齐民体制内的个人,不是古代希腊城邦的市民,也不是今日主权国家的公民。齐民,毋宁是许多地位相同的百姓,在统治阶层的统治下,有一定的身份,其权利为国家法律保护,同时也必须承担交税服役的义务。齐民是隶属于国家统治机构的百姓,是这一个庞大共同体的成员,但又不能分享共同体的主权。主权是属于统治阶层的,并不属于编户齐民的百姓臣民。从战国时代到今天,中国两千余年的历史上,编户齐民的体制,其实变化不多。

第三章 中国的中国(公元前3世纪—公元2世纪)

我界定的天下国家,比如古代的罗马、波斯,以及此处讨论的古代中国,是指当时观念中把全部人类世界都当作一体,从中央到地方,只有主权的委托,而没有主权的分割。

汉承秦制,边郡有“道”一级,亦有属邦,治理新开辟的地带,首长常是土著领袖。西域各国,只有都护监督,西南夷及匈奴,都有所谓“归义”的豪酋。这一制度,沿袭为唐代的羁縻州府,明清的土司。中国的政权,因此常有一个主权模糊的地带。这是天下国家与主权国家之间明白可见的差别,而其系统化结构,则肇始于汉代。

强干弱枝,常是中央政府的策略,但是,一旦中央核心有了问题,地方势力即会向中央挑战。政治权力与经济资源之间,有其紧张的关系;农村的农业与城市的工商业之间,也有其紧张的关系。汉代的社会与政治之间,有对立,也有互济。家族组织为前者的主要成分,更是与政府冲突的焦点3

战国时代以来,中国已有一个干线道路网。《史记·货殖列传》即已有相当清楚的描述。这一道路网的干线,以长安与荥阳为两个中心,联成一条中原地区的东西干线。

东西干道东端入山东,西端入河西走廊;四川的干道,在通西南夷之后,又可进入西南;中线的南向大道路,过长江进入华南;东侧的南线,则过了长江下游,分别进入今日的江西与福建。

中国文化的上层,是知识分子以理性和逻辑思辨建构的宇宙论、知识论与伦理观念。各家学派虽有异同,却无不以人间为其关怀的主题。同时,人间的秩序又叠合于宇宙秩序之中,成为套叠的复杂系统。于是,天地之间,凡百事物,都只在人间层次见到其意义。这一系统,正如帝国的政治秩序一样是整合的,也是统一的。另一方面,本节描述了民间的宇宙观:那是由远古流传下来,对生命的珍惜与依恋,对不可知神秘力量的畏惧与尊敬。气与精,都不仅见于活着的生命,也是生命本身所象征的能量与其体现。世上各处,无不有种种灵异之物,代表这种生命所系的精气。人间的生与死,无非生命的不同方式,死后的生活还是现世生活的延伸,由动归于静,由变化归于永恒。

在中国思想史上,墨家有极强烈的宗教情操:有主神上帝,有“巨子”以下组织严密的墨家学派,几乎可以转化为教团。西汉天人感应的学说,与“谶纬”活动相配,奉孔子为“素王”4,有了教主与预言,若其发展为有组织的教团,则那时的儒家,也未尝不可能转化为宗教 —— 而且可能是凌驾政治权威的宗教!这两次机缘,学派都有可能转化为宗教,却终于都没有实现!在汉代,印度的佛教进入中国,中国不仅有了宗教,而且有了两个宗教:外来的佛教,本土的道教。

第四章 东亚的中国(2世纪—10世纪)

汉代文官制度与君权之间,本是政治权力中两项相辅相成的因素。但是,汉代文官又与儒生集团二位一体。儒家的理念,有其理想社会的成分,本质上并不甘于单纯为君主服务。于是,这样一个文官组织,以其理想的儒家理念,有时也有制衡君权的作用。汉代地方政府,首长由外籍人士出任,掾吏则由本籍贤良出任,这些地方政府的幕僚,其登用与执行职务,必须有当地宗族支持,形成地方层次的政治权力与社会力量之间的平衡。同一地区的宗族,以“孝”的理念维持其凝聚能力,又经过婚姻与友谊结合为社会力的联盟。

梵文经典是以多音节的语言撰写,印度文学有咏叹唱赞的口述传统。梵文辞句译为汉语,必须用一个个单音节的汉字来代替拼音字母,传达一些专门名词或只可意会的观念。这一需要,逐开启了中文的“翻语”,翻语也称作“语”、“反音”、“翻切”或“反切”,即用两个字来拼出第三个字的音。每一个中文字的字音可以分解为声母、韵母和声调。拼音时,取反切上字的声母和反切下字的韵母及声调。如“田,徒年切”,“田”的字音,由“徒”字的声母和“年”字的韵母及声调拼出来。声母和韵母与今日所谓的子音和元音虽然都用来拼音,却是不同的概念。有了韵母的观念,方可出现更为妥切的押韵 —— 而押韵是中国诗歌的重要成分!

隋唐时代经济能够突飞猛进,当由于两个因素,一是人口增多,一是交通方便。前者提供消费市场,后者加强交换机制。先就人口增多一点言,南北朝的户籍制度极不健全,尤其户数与口数的比例极不相称,自然是由于隐蔽人口逃避赋役所致。而且,中国土地上经常有两个或更多的政权并存,全国总人口数根本不存在。隋代统一之后,检括户口,所得户籍资料,以大业二年(606)的统计,全国约有九百万户,四千六百万口。这个数字,当属南北朝转变为统一帝国时的户口数字。其后各个时期,户口数字或有起伏,巅峰当在玄宗开元天宝之际。天宝元年(742)时,户口数字为九百六十余万户,五千三百万口。但是《通典·食货七》指出,实际户数当在一千三四百万户,以同样比例计算口数,即将近八千万口!唐代盛时,均田制尚未破坏,人民生活家给户足,消费能力必然比离乱时代更为强大。唐初,还有对外战争,武后至开元之间,国家太平安定,政府收入也丰,因此官方的财力也相当富裕。在这样的人口基础上,消费量大,必然会刺激生产力,导致产品质与量的提升。

有关市场发展的另一项条件是交通网络。此事又可由隋唐行政区划的设计,觇见当时道路网络的观念。秦汉行政单位以郡为单位,郡下设县,又有中央派出的官员巡察地方长吏:在秦为御史,在汉为刺史,东汉的刺史演变为大区域州部的首长,长驻于治所,然后又改名称为“州牧”。两晋南北朝,州郡县三级地方制,循汉之旧不改。这一制度是将全国切割为大块小块空间的区划。隋唐时代,则有“道”制出现。隋时因事制宜,设立一些称“道”的行台,例如:河北道、河南道、淮南道,但似乎并未固定。顾名思义,这些“行台”是中央单位的临时延伸,按照交通的路线行进移动。所举诸例,更显著可见是沿着黄河、淮河的南边或北边的道路移动。东汉建立以前,光武帝皆以北方为“北道”,意指北面一线,同义“东道”是东面一线。唐代地方行政区划遂以道为一级单位。太宗时,因山川形势规划为十道。此后有增有减,多到十五道、十七道,但大致情形不外沿着山谷河道规划为大地区。

玄宗时十五道,分别为京畿(长安)都畿(洛阳)河南河北河东陇右山南东山南西剑南关内淮南江南东江南西黔中岭南诸道。长安、洛阳是两个中心,由此辐射成两个网,又互相叠合。益州(成都)与扬州分别为西南与东南扇状网的枢纽。唐代曾有五京五都之设,先后废置不一。除了长安、洛阳外,有五个大都会:凤翔、江陵、太原、河中(蒲州)、成都等。这些都会均是次级网络的中心。更降一级,则洪州、潭州、大名、苏州、广州又在另一层次的地区中心。此外,各处人口众多,位居冲要的都邑,则成为繁盛的州郡,又是更下一级的中心了。综合言之,唐代最盛的开元天宝年间,中国有四个层次的交通中心,成为全国庞大道路网络的联结点。

羁縻州府的制度,可以解释为中国对于四邻外族的宗主权。如果以内地诸道为中国本部,则羁縻州府是外延的延长线,形成本部的外围。羁縻州府所属外族,如在当地民族斗争中失败,唐政府会将那些外族迁徙于内地,建立侨置的州府,其首领仍是原有的首领。内迁侨置州府,以今日甘肃、陕西、山西为最多。这些侨置州府维持真正自治的时间久暂不一,有的很快即离散或同化,有的则保持相当程度的自治,可有数代之久。例如,回鹘于9世纪内乱,其中一部分内徙山西太原,长期保留部落,最后合并于唐末的沙陀李克用部。

羁縻州府的制度,未见于汉代。汉代在西域设的都护是中央官员,功能为监督西域诸属国;屯田戍卒,如河西敦煌居延各地的侯官,属于边塞防御系统的一部分。汉代内地有少数民族的郡县,则有“道”的单位来管理新附外族,如蜀郡有拊循蛮夷的若干“道”,日久之后,这些道也改制为县。少数民族的首领,或有封号,如“归义越侯”之类。唐制并非完全首创,隋代已有少数前例,但未大规模普遍设置羁縻州府。明清的吐司制度,则与唐制相当接近,唯以有少数民族分布的内地省份为多。明代在东北设立卫所,以当地首领充任长官(如建州卫),同时又不属内地的卫所,与唐制最为接近。

中国东方的这几个国家,高句丽、百济、新罗、日本及渤海,都曾接受大批中国移民。朝鲜半岛的箕子传统之外,东汉以至南北朝,中国内乱,辽东为内地人民避难之地;半岛上曾有汉代设立的乐浪、带方、玄菟等郡,内地移民当亦可到。隋炀帝征伐高句丽失败,损失隋军不少,都在半岛落户。在弥生时代,曾有大批大陆移民陆续移居日本,在九州地区为多。日本传说,秦始皇后裔弓月君曾率中国人经过朝鲜移居日本,这些人民被称为“秦人”;又有一位号为汉灵帝王子,名为阿知使主,率领汉人移居日本,这些人成为“新汉人”。今日日本姓氏,还有秦姓、吴姓,自称为秦人、吴人之后。更可注意者,遣唐使的出发地常为九州,而使团人物也以九州人士为主,是则中国移民之后可能是促进日本输入中国文化的重要推手。

第五章 亚洲多元体系的中国(10世纪—15世纪)

宋人地处中国本部,继承中国政治文化的传统,普世帝国的朝代,终究只是历史上留下的记忆。唐代帝国的华夷胡汉意识并不强烈,宋人则于夷夏之辨十分认真,而民族意识于普世帝国理念,终究如圆凿方枘,不能兼容!

国际交易中,谁是赢家?北方的交易,中国以丝帛与茶换取马匹与毛皮及其制品。唐代安史之乱后,中国官方以丝帛买回鹘马,宋代以岁币输运辽与西夏,在这种交易,中国并不获利,岁币更是白赔!北方邻国接受丝帛,也不是全为自己的用途。大量丝帛经过中亚各国,运销于中东及欧洲市场,博取厚利。自从伊斯兰帝国在中亚与中东建立霸权,海路两条通道运来的东方商品,包括中国丝帛、瓷器、纸张与南海的香料,其中继站的伊斯兰国家,专擅利润。阿拉伯人也在中东仿制中国瓷器,并不成功;丝帛加工,再转售各处,则利润丰盈。胡商带到中国的货物,以珠宝为多。这些宝石、珍珠、玉石有的产自非洲,有的出自东南亚,珍珠则以印度洋与太平洋的暖水为多。中东并无可以贩卖的产品,胡商蕃贾不外顺路转贩。却在中国可以高价出售。中国历史与文学作品上,颇多胡贾与珍宝的记载。因此,中东的伊斯兰世界依仗地理之便,垄断东西贸易的利润,维持了文化的发展与经济的繁荣。在大西洋海运开辟之后,中东地区即丧失了地理优势。伊斯兰世界在15世纪之后渐趋衰落,实与此一形势的转换有相当的关系。

隋代开通南北大运河及发展东西向的漕运,当是因应当时首都食粮供应的实际困难,却也因此为东南农业及工业开拓了运输产品的路线,使东南产业能以北方人口为国内市场。同时,辽与西夏建国北边,其政治中心也是人口众多,消费力强大。因此,不仅宋代北方成为东南的市场,辽与西夏经过北方的转输,也成为中国东南的消费市场。这个广大的市场,对于东南经济的发展毋宁有相当的刺激作用。从汉唐中国的规模言之,一方面因为辽(及其后继的金、元)及西夏之建立,大中国的政治中心分化为多元多中心的形态。另一方面,广大的东南地区,一跃为大中国经济圈的主要生产基地、经济中心,获得了强大的影响力。

南方还可划分为几个经济区域,各自有其特色,也各有其地区性的中心。东南是最大,可能也是最富裕的地区,涵盖了长江下游,物产以丝帛、棉、米为主,五代时吴与南唐即依此富实,独立成国。这一区域,人口众多,外通海运,又有运河联系北方,区内河流湖泊构成水运的网络,大都会有扬州与建康(今日的南京)。浙江毗邻东南,五代时吴越在此建国,既有丝帛、鱼、盐之利,还是越瓷名窑集中之地,哥窑、龙泉窑是其中最为著名者。此地区海港有明州(今日宁波),大都市是杭州,在南宋时成为“行在”,俨然南方政治中心。今日的福建,在五代时为闽国,国小兵弱,居然也能建国一方,主要凭借海外贸易。泉州是当时国际大港,马克·波罗笔下的世界第一大港。由泉州出发的商船,远至波斯湾与红海,中途又与东南亚印度洋诸港进行贸易。今日福建已不出瓷器,当是则福建本身即生产外贸瓷器。江西景德镇已是瓷窑集中地,产品经过赣水运往泉州,转口外销。同时,外来商贩也由泉州越岭进入江西北上。于是,江西是福建的腹地。洪州(今日南昌)也是东南名都。南宋时,金人追赶宋人,即有一路是循赣水南侵。福建与浙江相毗邻,海上一帆可至,陆路越仙霞岭即可交通,南宋宗室不少寄寓泉州,两地的关系十分密切。由福建更往南,即岭南,五代时南汉在此立国。自秦汉以来,广州是国际港口,南海商舶云集。广东的腹地,既有西江流域的桂管(广西),也有灵渠连接湘水,将湖南生产的瓷器经广州外销。粤地殷富,自古已著名中外。这一区域的经济实力,不下于长江下游。今日越南的交州,在宋时已独立,宋室册封为安南国王,然而仍在大中国经济圈内。

宋代南方诸地,虽有区域性的经济条件,然而竟未沦为分崩离散的地方割据,似与宋代地方官制有关。宋代地方大单位为路,次级为州、军,更次一级为县;各级地方官员,都没有封疆专阃的完整权力。同一级的官员,不是仅有一个省长,或则各有职守(如漕运、提刑、管军的使职),或则副贰相参(如同知、通判)。中央政府居中调度支配的主要力量,则是掌握财源,作为控御地方的杠杆。中央在各地设有各种监官,专司收敛各项特种产业的榷税。同时,宋代各地区之间,互通有无,贸易颇为活跃,是以不仅一些行政都市逐渐发展出经济功能,而且关河津梁、山隘、港口,一些原本不是都市的市镇,或在行政都市城郭之外的市集,颇有发展为草市者。北宋时的朱仙、汉口、湖口、清江、无为等都是著名当世的大镇,商贾云集,人口众多,风光竟盖过了附近的行政都市。宋代大小都市呈现线形街道布局,不再是唐代城市以棋盘式布局的区隔为坊里。著名的宋代长卷《清明上河图》描绘了线形布局与商业交通的关系。凡此现象,说明宋代经济实力在于各地资源流动的通畅,全国已是一个庞大市场网络联结而成的整体。经济的互相依赖,遂是整合全国为一个共同体的重要力量。王安石变法时,最有权力的职位是制置三司条例司 —— 将财政调度与法规制定的权力归属宰辅,其权力之大,不是掌握人事权与兵权的单位可以挑战。因此,宋代政府借经济发展,取得了整合国家的力量,即使地理上有多元的地方经济,其多元的松散却由一个庞大的市场网络联结为一个共同体。

第六章 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 上篇(15世纪—17世纪)

中国历史上,唐代超越了长城线以北,北朝以及辽、金、元、西夏等北族漫过了长城以南。秦汉与明代都以长城为防线。然而,秦汉的障塞是开放的,明代的边墙是封闭的。城墙如堤岸,在压力甚大时,还是会溃决。在心态上,这一条边墙分隔胡汉,汉人世界自我设限,是内敛的,而不是开展的;是封闭的,而不是出击的。

从科举产生了政府的文官,也培养了独占资源的社会精英阶层,形成风气后,也产生了文化的保守。有明二百余年,一直到中叶以后,民间才有强烈的反弹。在王阳明以前,儒家思想囿于朱子之学;在万历文风改变以前,明代的文学与艺术、书法,都是四平八稳的作风,这可由“台阁体”的文章与书法,观见其风格!明太祖废丞相,皇权定于一尊,于是文官与皇帝之间,无复汉代与宋代可见的制衡。绝对的皇权,保护了保守主义,以致质疑当时制度的思想,都难逃政治权力的压制。皇帝自己不能行使权力时,绝对的权力落在近侍、宦官手中。于是有明一代,自仁宣以后,宦寺鱼肉文官与儒生的事迹,不绝于史书。明代宦官专权,擅作威福,其灾害不在贪污败坏,更在于斫丧了文化与思想的元气。

明代人口的分布状态,可能也与食物资源的分布有相应的关系。南宋以来,中国江淮以南的人口,已经相当庞大。有元一代,北方兵旱不断,人口锐减,明初曾将江南人口大量迁移到黄河、淮水中下游地区,补充当地人口之不足。永乐迁都北京,北直隶的人口增加,卫所军屯及配合“开中”政策的北方沿边民屯,均导致相当数量的人口北移。然而,明代中叶以后,全国人口的分布比例大致是:南方数省人口占全国一半以上,北方诸省只有南方三分之一。西南各省,也居然有全国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口。明代新引入的粮食与蔬果,都是先在华南发展,然后蔓衍于全国。江南与西南毋宁也比北方先受惠于新进作物,以致整个南方(包括江南、华南、西南),虽多山地,却能维持庞大的人口。

宋、元以来,中国与中东间的航路,已经被各国船舶走熟了。这一条航线大致是由泉州、广州等口岸,沿中南半岛沿岸航行,穿过马来半岛下端,经过马六甲,进入印度洋继续沿岸航行,经过锡兰(斯里兰卡),驶往加尔各答,或分路驶往波斯湾或红海,也或驶往非洲东岸的蒙巴沙。在这条国际航线上,中国、印度、阿拉伯等各国的商人与海员,还可在几个重要的中继港接驳转运。东西贸易的沿线各站,于宋元以后颇多商业利益,凭借这些资源,东南亚与印度洋沿海,涌现了许多新兴的小国。中国前往南洋(明代的西洋),并不经过沿海的台湾于海南两个大岛,于是台湾的发展并不在宋元,也不在明初,却须在大洋航路开通之后。而海南岛甚至不在大洋航路上,也就始终只是中国南海一岛而已。

明代商贾与工业的经济方式,颇有“现代”意义。投资人可以数人合股,成立类似今日股份公司的机构,另聘专业人才,操盘运作,类似今日的专业经理人。有些企业,例如百货业,每一项货品都有专设的单位经营管理。钱泳《履园丛话》中的“孙春阳”条,记载这家苏州的“南货铺”,设有“南北货”、“海货”、“腌腊”、“酱货”、“蜜饯”与“蜡烛”六个部门,分司收购发卖。无论不同企业之间,抑是同企业内部,专业化已是常态。四柱记账,进出项目及收支数字,每日结算入账,也与今日复式簿记制度,并无差别。

宋代社会,儒生与商贾之间,可能颇有分流:前者以内圣外王自我期许,志在经国济世;尤其理学家们不屑言利。明代中叶以后,风气颇为不同,江南士大夫,如有余力,也会投资商业活动。一个士大夫家族,兄弟数人,可能有人出仕,有人经商,有人在家管理田庄。于是,不仅一家的财富与社会关系在三种职业之间流转融通,而且儒家的理念,也一样渗入商贾圈中。余英时曾指出,商贾经营事业,其“创业垂统”的自我期许,实与儒生经世济用的观念相通。他称之为“士魂商才”的精神,可能贯注于一些商贾活动。韦伯在讨论西方资本主义兴起的现象时,指出基督教新教加尔文派的工作伦理,实为资本主义活动的原动力。这一原动力,不在勤劳俭朴等项德目,而在此等人自我期许的使命感。明代商贾活动,波澜壮阔,余英时指出商贾自觉意识,当亦可与新教伦理相提并论。

第七章 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 下篇(17世纪—19世纪中叶)

北方族系进入中国,常有二元的统治机制。五胡在中国建国,每一位国主都兼有汉人皇帝与胡人单于的称号。他们大致是以军法部勒北族战士,以汉人郡县统治汉人。当然,那时的汉人,实际是以具有结合豪族乡党的地方自治组织 —— 坞堡自卫。北魏孝文帝自平城迁都洛阳,解散部落,推行三长制,其目的是建立一元的统治。尔朱氏以六镇戍兵,夺取政权,则是北方戍军不甘被抛置于一元结构边缘之故。北周组织府兵,却又是一个二元的结构,只不过独立于州郡之外的府兵单位,逐渐趋向职能性的文武分途,而不是族群性的胡汉分治。辽、金两朝,都为南人、北人分别设定统治权制,不仅中央有北院、南院两套单位,地方也有戍守的部族军府(例如猛安、谋克),置于汉人州郡治权之外。满人入关建立的二元统治机制,延续至清朝覆亡。满洲八旗与汉军旗人,不论出任官员或戍守驻防,旗籍人员仍属原来的佐领管辖,终身累世不能改变其部落制度的主人与从属关系。即使旗人渗入一般治理汉人的政府单位,担任流官的职务,他们的黜陟进退还是不同于一般汉官的标准。大清帝国的行政系统,也是“双轨制”。六部、九卿的正副主管,所谓堂官,有满、汉两班共同视事。各省督抚是地方大员,自清初以至中叶以满员为常,汉员出任封疆大吏,为数较少。相对而言,驻防要地的“将军”,不但指挥戍守的旗营,有时也兼管口岸及交通要道的关税,这一重要职位,例由满员担任,甚至汉军旗人也不能出任将军要职。

满、蒙融合为一体,是中国历史的大事。匈奴、突厥、契丹、蒙古盛时,都曾统一中国北方的草原与东方林木地区。但是,那几次统一,都以强大的武力号召诸部,再以统一的北方挑战南方富庶的中国。清朝的情形,却是于入关后挟中国的资源为后勤,借漠南蒙古的支援,拓扶漠北,制服准噶尔部,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局面,使大漠南北、东西草原,坚实地凝聚于清朝的领导之下。

清初,顺治年间,厄鲁特蒙古的和硕特部藏巴汗掌握西藏政权,藏传佛教的达赖喇嘛则为宗教领袖。固始汗取代藏巴汗后,又有准噶尔部侵略西藏。清廷对西藏的政策,则是尊崇喇嘛的地位。顺治九年(1652),清廷迎达赖喇嘛来北京,即高抬了皇权。嗣后,康熙平定准噶尔部,遂建立了西藏神权统治,以达赖为宗教领袖,稍后又立班禅,以分达赖之权,清朝皇帝则是黄教的护法。乾隆时,清廷设立金瓶掣签选制,以解决活佛转世时选择灵通的难题,于是清朝的皇权毋宁凌驾于教权之上。这一权力顺位的次序,遂使清朝皇权,经由藏传佛教的教权与神治,笼络蒙、藏藏传佛教信徒均奉清朝皇帝为佛法的保护者,不啻加强了清朝为满、蒙、藏共主的地位。

清人崛起,努尔哈赤的军需民用,颇赖晋商从内地运输接济。清人入关,范姓等八家晋商取得皇商身份,纵横蒙古商道。蒙古与汉地之间,不再有战争,商道上出现许多市镇,其中诸般行业,大至茶马买卖,小至客栈面店,均由晋商经营。蒙古王公贵族及小民百姓的日用品,也全由晋商从内地贩运供应。晋人从商者,尤以平遥、太谷、祁县三处为多,呼朋引伴,奔走四方。晋商富户之财产白银,竟足以在清廷喀部、准部诸战后,为清廷支援军姿。嘉道以后,晋商发展票号,先是以汇兑业调节各地资金多寡有无,也博取各地的白银、铜钱之间的比率差额,继而放贷有利润的买卖,博取盈余。至咸丰以后,国家多事,晋商又以接济官府取得代理省库、国库的特权。在清代末叶,晋商票号,已俨然掌握当时金融业的大部分,存放数字各有白银数千万两之巨。

“礼仪之争”可谓世界史文化冲突的显著案例。最初利玛窦等人来华传教,在转译基督教教义时,借“天”与“主”,合为“天主”,作为基督教至高无上唯一真神的名词,后来又借中国经籍中的“天”与“上帝”,作为神称。早期耶稣会会士,并不禁止华人教徒祭孔祭祖,以为二者并不是宗教行为,毋宁只是纪念的仪式。明末,多明我会会士也来华传教,对于耶稣会会士的上述作为有所不满,便向朝廷指控耶稣会会士曲解教义。这种修会之间的争执,又因教廷政争,扩大为教廷与欧洲各国诸侯之间的明争暗斗。1704年,教廷命令从此仅用“天主”一词,不得再用“天”与“上帝”的称号,也禁止教徒有祭孔祭祖的仪式。教廷派遣使节来华传达教宗的谕旨,康熙遂命令教士选择:留华传教或是遵从教宗谕旨,后者即被驱逐出境。嗣后教廷多次重申禁令,1773年教廷谕旨解散耶稣会,1775年谕旨送到中国,在华耶稣会解散。康熙晚年正式禁止西方传教工作,由此直至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才开放教禁。

西方科学对中国有长远影响者,一在历法:自从西方历学引入钦天监,虽然中国的历法仍是阴阳合历,但其测算方法全从公历,过去传统测算及元代传入的回回术,均不再使用。自古以来,民间遵用官家的正朔,自有了西法测算,中国人计算时节的历法已相当精准。这一改变,大家习焉不察,其实还是生活中之重要事项。

绘制中国地图,当时西方学术在华另一项十分重大的贡献,却鲜为人知。康熙二十八年(1689),为了中俄谈判,传教士张诚参加谈判工作,康熙始了解地图的重要性。经过长期规划,购置工具,训练人手及制定标准尺与经线长度,康熙四十七年(1708)传教士白晋等人配合中国人员,开始全国实测工作。十年之后,《皇舆全览图》完工,其涵盖地区包括满洲(今日东北)、蒙古及内部诸省。这是中国第一幅经过实测编绘的地图,雍正、乾隆两朝又增加了西部地区的地图。乾隆时完成了更为扩大的《乾隆内府舆图》,涵盖地区西至波罗的海、地中海,北至俄国北海,南至印度洋,其实已是欧亚大陆的大部分,并不限于清廷统治的疆域。这两幅大地图,又分为许多分图及分省图,不仅是当时地理学的重大成就,也是此后中国绘制地图的母本。中国数千年来,帝国是一个天下国家,边界向来相当模糊。18世纪,中国面对西洋列国,对于自己疆域,应有明晰观念。这两幅地图,为中国界定自己的疆域,是空前大事 —— 这一转变,既确定了中国在世界列国之间的定义,也因有自我国族定位5

第八章 百年蹒跚(19世纪中叶—20世纪中叶)

一个社会的解体,反映这一群体没有了凝聚的共同意识。明代后期颇有对于中国文化的讨论;明亡前后,有识之士更对中国文化有过深入的反思。但在清代康、雍之后,一方面思想定于一尊,另一方面烦琐学风占尽知识资源,再加上经济繁荣、生活逸乐,少有人能深刻地思考根本问题。于是,中国只剩下一个依靠习惯反射神经维持的肢体,却没有主导神经中枢的思维能力。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是对于上述挫败的反应。洪秀全等人身处广州附近,对西方列强有一定的认识,也注意到西方文化中宗教意识的重要性,于是他们楬橥的主张,竟以“拜上帝”为号召!然而,他们的组织仍自囿于中国传统民间宗教团体的特性,又因当时社会上层与下层已有相当的隔绝,是以太平天国运动呈现了无法提升其境界的局限性,其精神资源不能与中国文化交融,其人力资源不能超越两广人口,也不能吸纳知识分子参加,反而激发了曾国藩、左宗棠组织以乡绅为核心的湘军,高揭捍卫儒家文化为号召,终于击败了太平天国。

义和团运动是另一模式。西方传教士随着炮舰进入中国,不以教义赢得群众信仰,而是以武力为后盾,以经济力量为支援。传教士的传教工作,引发了无数“教案”,最后汇聚为义和团这次“本土运动”,盲目而又整体地拒绝外来事物。义和团运动因群众来自社会下层与乡村,其诉求的局限性不仅不能吸引知识分子,反而激起后者的反感。同时,前述政治组织的僵化与社会的解体,全国没有整体性,以致东南各省自保,各地市绅也自保。清廷对于义和团引发的八国联军,遂无法启动足以抵抗的资源与机制。

中国的儒家天下,是一个普世秩序,本来不必以国族为号召。自从秦汉帝国以来,“中国”概念必须容纳东亚这片大地上许多族群的文化。汉代的五帝系列,将各族收纳在一个可以串联的谱系,而以黄帝为统摄许多族群的祖先。这一建构的血统谱系,遂成为清末章太炎等人用以代替清室年号的黄帝纪元。今日,许多汉人自以为是炎黄子孙,有些汉族以外的族群,也在建构其祖先与汉族同源的理论。近代中国建构国族的方向是聚异为同,恰好与欧洲近古诸族为了摆脱天主教秩序,而各自建构祖源的方向背道而驰。于是,中国革命由反满兴汉,演变为反对西方帝国主义,又转变为孙中山“内部各族平等”及“联合世界平等对我之民族”两项诉求。中国成为多元的庞大共同体,实为世上所仅见。

这一系列的转变,其演变的轨迹是:每次外来的侵侮,即引发内在的反应,一步一步由寻求实质的船坚炮利,走向模仿西方的政治制度,再从民族国家的理念演变成孙中山的多元秩序。从此,中国不必再完全套用西方狭窄的族群观念(如日耳曼人的德国),也不必借助信仰以笼罩诸族(如天主教的公教秩序),更不必以选民自居而排他(如犹太民族主义)。这是一条可以与今日“全球化”接轨的途径,也是一条还可继续开展的途径。

现代交通路线,铁路与公路皆能快速运输大量货物,直接联结沿线城市。于是,广大农村的传统市场系统,原本是一个笼罩“点”和“面”的网络,遂为“线”形的铁路、公路与水运航路切断割裂。当然,在现代交通路线尚未渗透的内陆地区,传统的市场网还可存在,只是全国的大网破裂,不但导致国家财富因为外贸逆差的漏危而不断流失,也使国内财富的流转发生偏差,不能经过区间贸易,将财富不断重分配于各地区。任何国家本来就不免有区域的贫富不均,但这一巨大网络的破裂,导致中国从此沿海地区富足,内陆及偏远地区长沦贫穷。另一方面,城乡之间的贫富差距,也更为显著。总体言之,中国外贸逆差,流失的财富,因此再无补偿。

近代中国以城市为基础的经济,其最初发轫点,自然是舶来商品侵入中国市场。其他改变中国经济形态的因素,一是交通道路设施,一是现代工厂的生产。两者都由引入外资开始,再逐渐有中国自己的延伸发展。

后言

19世纪以来,中国在国际交往上所经历的挫折与屈辱,造成了中国人自卑与虚骄的复合情结,更强化与深化了上述中外隔离冲突的心态。然而,21世纪是一个全球化加速进行的时代。世界各地区之间,将难有区隔。中国曾经自成局面,俨然东亚天下的中心,中国文化的发展,也俨然有自己的过程。其实,中国从来不能遗世而独立;中国的历史也始终是人类共同经验的一部分。

中国人在灾难之后,必须重新振作。巴颜喀拉山的雪水,在最近的未来必流入大洋。在彼此相通的海洋中,长江、黄河的水滴,将与别处的水滴混合。那时,中国的江水河水、印度河、恒河、尼罗河、波斯湾、红海、地中海、密西西比河、亚马孙河、刚果河 · · · · · · 各处的水滴将在本来就分不开的大洋之中,难分彼此!万古的江河,不只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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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巴颜喀拉山,摄于2017年11月9日(图片来源:新华网


《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

绪论 在全球化的时代审察自己

任何复杂系统,无论是宇宙或者是花朵,是世界或者是沙粒,都包含不同的部分,其间又不断因为各自力量强、弱而发生对抗、分合等“函数关系”。在一个大的人群体系之中,我打算以文化理念政治权力社会力量经济制度为研究视角,以这四个方面作为考察的基本变量。中国历史观念中的朝代,毋宁代表的是政治权威;可是,任何政治权威都无法独立运作,政权必须依仗经济、社会和文化理念三个方向的维系,才能具体地将这一个政权所统治之下的人群结合为一个共同体。

共同体也不是旦夕可以形成。以雨滴或者雪片比喻,水分子必须要有一个可以结合的核心,才能扩大成为一个大水滴,其重量才足以降落成为雨滴。大而言之,我们所属的太阳系,也必须有一个太阳作为核心,这一串行星才能构成一个星系。因此,在上述变动的过程之中,我们必须要从“成核”开始。

第一章 新石器时代族群的分合

各种不同的地形与各种不同的生产方式,形成发展各种不同地方文化的条件。同一类生产形态,决定了这一人群的基本文化面貌。共享同类文化的人类,就会发展出一定的归属感。于是,人类族群的分野,往往并不是以血统为基本要素,而是以生活方式当做认同的文化基因。

细分而言,应当有沿海的族群、北方高原和大平原上的族群,以及中部湖泊河流地区的族群,各自有其血统传承的特色。在新时期时代,人类发展了生产食物的方法。这些人类的不同族群所创造的独特文化,也决定了各处人群的文化传承甚至血统的变化。

前面所说的新石器文化前期几个大的文化共同体,发展到巅峰时,不仅具有广大的领域,还有高度发展的文明,它们必然在自己的地区对周围邻居产生一定的吸引力,甚至控制力。于是,这个大的文化体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族群归属和认同感,将一个地区的人类集合为某种特定的民族。这种发展过程,会抹去原来不同族群间的各处差异,而使他们自认为同类。同样的,本来是同一族群的分支,在面对强大文化圈的引力和压力下,那些原来是同族的群体却分别被吸入不同的文化圈内。这种分分合合的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地出现,它对构成族群界分的作用,其实比生理基因更为显著。

第二章 夏商周:核心的形成

尧、舜、禹的“禅让”,自古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正统的历史观,认为前一个君主选贤自代,政权被和平地转移;另外一个说法,则是《竹书纪年》所记载的,这三个君主之间的转让并不是如此和平 —— 舜曾经放逐尧,禹也曾经放逐舜,而舜的儿子启,则是以武力取代了据说本来被禹选作接班人的益。这两个说法都显示:一个大的共同体的领袖权力还并不太稳定 —— 表面上是“禅让”,实际上还是以实力决定谁做领袖。从这三个“圣王”各自有自己的族群渊源来看,这个大型共同体大概是一个部落联盟。中原的部落联合起来,其力量会超过渤海周边的那些群体。所以,中原的领域可以号召别处的族群领袖,以会盟的方式号令群雄。据说,禹领导会盟,甚至将晚到的部落首长处刑,以彰示自己的威权。

补注

  1. 许倬云《神祇与祖灵》:“历史资料中,还时时可见其蛛丝马迹。例如,《左传》,昭公十七年郯述古代各氏制度,‘昔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纪而鸟名。’郯是鲁国附近的小国,其先祖少皞,郯是古代中国东部古老族群的后裔。他所叙述诸氏,不是一个接一个的朝代,应是古代东部中国林立的若干文化群,而他指称为官师的制度,或是分别执掌事物的族内分支。” 

  2. 许倬云先生对人类历史的“建模”方法在他的文章《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结合》中也有提及:“我首先简约人群扩大的过程。人群,由人数很少的采集群与猎群,家庭,拓殖群,村落 · · · · · · 一步一步扩大,终于形成大型国家,形成帝国,形成复杂社会。不论群体的大小如何,繁简如何,两个群体互相接触,大致都难免经过如下的过程:接触、引起交往或冲突。从交往与冲突之中,引发群体内部的调适,内部调适的结果便是整合。如果相接触的两个群体,调适与整合的后果,使两个群体的内含趋于同质,则两个群体已互相渗透,终于凝合为更大的复合体,便是一个新的群体。” 

  3. 许倬云《西汉政权与社会势力的交互作用》:“汉初家族形态也许仍是沿袭商鞅以来秦国的小家庭制:子壮必须分异,另立门户。不分异就必须加倍赋税的罚则,似乎在汉代从未正式废止过。纵然西汉后半期及东汉都以几代同堂,几世不分财为佳话,这条禁令却似乎要等到曹魏时方被废止。 · · · · · · 西汉中叶以后的士大夫显然已与察举到中央的人士及地方掾史群,合成一个‘三位一体’道特殊权力社群。 · · · · · · 昭帝以后,已颇有些大姓的势力往往可能与地方‘三合一’的权力分子有关。 · · · · · · 等到天下混乱时,这些大姓就变成地方的实际统治者;宗族人口多的更成为地方力量的结集中心。 · · · · · · 整个两汉由汉初政治权力结构与社会秩序各不相涉的局面,演变为武帝时两方面激烈的直接冲突,又发展为昭宣以后的逐渐将社会秩序领袖采入政治权力结构,而最后归定为元成以后帝室与士大大共天下的情势。光武中兴,仅使这一情势成为东汉明显的制度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士大夫与统治者共天下的情势竟延续了许多世纪,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大特色。” 

  4. 西汉刘向《说苑·贵德》:“仁人之德教也,诚恻隐于中,悃愊于内,不能已于其心;故其治天下也,如救溺人,见天下强陵弱,众暴寡;幼孤羸露,死伤系虏,不忍其然,是以孔子历七十二君,冀道之一行而得施其德,使民生于全育,烝庶安土,万物熙熙,各乐其终,卒不遇,故睹麟而泣,哀道不行,德泽不洽,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后人,恩施其惠,未尝辍忘,是以百王尊之,志士法焉,诵其文章,传今不绝,德及之也。” 

  5. 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在他1623年编译的地理学著作《职方外纪》中写道:“天体一大圜也。地则圜中一点定居中心,永不移动,盖惟中心离天最远之处,乃为最下之处,万重所趋,而地体至重就下,故不得不定居于中心。稍有所移,反与天体一边相近,不得为最下处矣。古贤有言,试使掘地可通以一物缒下,至地中心必止。其足底相对之方亦以一物缒下,至地中心亦必止。可见天圆地方,乃语其动静之德,非以形论也。地既圆形则无处非中,所谓东西南北之分,不过就人所居立名,初无定准。”当你明白这个地球是圆的,那么,地球上就没有哪一个地方,可以宣称自己是“中心”,但是,于此同时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也都可以宣称自己是“中心”。